雲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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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GAD·燃情外传Ⅰ：《豪情岁月》第一回战火一隅

公元一九一八年八月三十一日的《慕尼黑日报》第三版，刊登着一则足以轰动世界的重磅新闻。就在这年建立苏维埃政卝权的俄国领袖列卝宁在头一天，也就是八月三十日于莫斯科郊外的工厂遭遇行刺。这则新闻被世界各大报刊的报纸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声称这次袭卝击是对无卝产卝阶卝级革命的致命一击。①

时年十一岁的盖勒特·格林德沃正坐在家里一张硬木椅子上读着报纸，他一条腿的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并搭在桌面上，皮肤上青肿的那块地方敷着条浸着冰凉井水的冷毛巾。这个叫列卝宁的俄国人遇刺倒没有引起他的什么兴趣，不过小盖勒特注意到照片上这个秃头男子在对台下黑压压的群众声情并茂地演讲，围观的工人们全是一脸崇敬的目光。

‘他让我想起了号召革命的法国矮子皇帝波拿巴，’盖勒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凭极富煽动性的演讲扶摇直上。瞧着吧，绞架和断头台就是为造卝反派们准备的……’

这就是先知格林德沃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做出的第一个预言，而苏维埃政卝权领导人列卝宁则不幸中枪。哦，上帝，他是真的中枪了！这位可敬的伟人在八月三十日的工厂演讲中被女刺客枪击，所幸列卝宁只是受了重伤，并没有遭遇盖勒特所希冀的那种惨烈下场。

忽然，报纸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拽了过去。

“你这淘气的坏孩子！”

盖勒特抬起头，正好与自己的母亲目光相对。他赶紧用胳膊抱住脑袋，以对抗那卷报纸的抽打。

“你竟然还大摇大摆地看报纸！”玛拉呵斥道。她因为生气，宽大的麻布裙摆都在哆嗦。“这个城市里一有什么鸡飞狗跳的事情，我就知道准有你的份。盖勒特，你怎么能和戈德斯坦恩②的儿子打架呢？你明知我在他爸爸的纱厂里做工，戈德斯坦恩要是知道你把他的儿子给打了，还不得马上把我从工厂里赶走？如果工作丢了，咱们下个月吃什么呢？”

“得了妈妈，”金毛小混卝蛋不耐烦地把伤腿从桌上挪了下来，“那个戈德斯坦恩明天就要带着全家逃难，没时间开除你了！要我说，他要是把你辞了那才正好，我已经看够这个无赖把手往你的衣服里伸了。至于下个月想吃什么，就拿这个买吧。”

说着一大卷皱皱巴巴、东拼西凑的德国马克被放在了满是蜡烛烫过痕迹的木头桌子上。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玛拉看着这一沓足够做她一个月薪水的钞票，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且惊惶不安。“——盖勒特，你以前在菜场偷面包我也只当看不见，但我没想到你居然开始偷钱！哦，天哪！你没看见市政广场中心已经竖起绞架了么？你难道想像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一样吊死在那里？”

“行了行了，真啰嗦！”盖勒特皱了皱眉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这钱是我堂堂正正赢来的。寄宿学校那群学生设了赌局，赌我打不赢那犹太奸商的儿子。结果怎么样？我把那杂卝种打得满地找牙！犹太人都是下等人，这话一点不假！”

他说着兴奋起来，两只胳膊开始一招一式地重复暴击的动作。

“我看你是走了天大的狗运。”玛拉叹息着坐到硬板凳上，一边用满是针眼的手捶着酸痛的后腰。“明天你就要到空军学校报道了，要是还这么打架教官准把你开除出去！我今天就撂下这话，将来学校如果不把你这小魔鬼开除，算我看走了眼！唉，等学校把你扫地出门，那就太让你埃利希叔叔伤心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盖勒特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接着他冲着母亲做出一个自以为天真可爱的表情，“妈妈，我饿了……我想吃鸡。”

玛拉从肺叶里大大地呼出一口凉气。其实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这个体格纤瘦的孩子怎么如此能吃。每次在饭桌上，盖勒特就像是在济贫院饿了半辈子般狼吞虎咽。他们母子的床头柜抽屉里，正压着一摞寄宿学校寄来的赊欠账单以及学校干事抱怨的书信。他们声称盖勒特·格林德沃这个孩子有着超出同龄孩子三倍的可怕饭量，而且还是个危险分子。因为这小恶魔曾经扬言如果不能每天多喝一碗看得清米粒的稀粥，就要把校长养的鹦鹉烤烤吃了。

盖勒特是玛拉·戈蒂埃唯一的孩子，是她的生命支柱和活下去的希望。所幸他现在从寄宿学校毕业了，明天就要到校风严酷的军事院校读书了。原本玛拉舍不得这么幼小的孩子去那样严苛的男校生活学习，但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办呢？她完全管不住这个淘气包，也受不了警卝察三天两头上门。说不定正如玛拉的姘夫埃利希·马尔塞尤非常乐观的观点那样，在军校里挨几顿揍对盖勒特来说是大有裨益的。

玛拉给孩子端来了特意为他准备的面包和香肠，看着两眼放光的儿子那令人不寒而栗地把面包撕碎的馋相，玛拉心里更加忧心忡忡了。火上的大锅里煮着土豆，要不是盖勒特明天就要离开自己身边去军校上学，玛拉还真舍不得往锅里放那么多排骨肉和胡萝卜。

这个浑身冒傻劲儿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玛拉心里却是明白的。市政广场上的绞架是给犹太抵抗组织成员准备的，一想起这个她就暗暗心惊。就在最近几天，她还听到纱厂的其他女工议论着德国军队扫荡了几个犹太人聚居地。具体的消息还不太确切也不一致，但听上去让人毛卝骨卝悚卝然。所有女工都拼命和犹太人撇清关系，假装不知道她们的东家就是犹太人。可玛拉心里也明白，这些女工大多都是波兰雇工，她们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都和犹太人攀亲带故。或是表兄弟、或是堂姐妹、或是情人、或是丈夫都可能有着犹太血统，这一点让所有人都担惊受怕，宛如惊弓之鸟。

日耳曼人的人种证明正牢牢锁在抽屉里，这份许多年前由盖勒特的父亲送过来的宝贝已经无数次让他们母子免于危难。在繁重的生活压力之下，玛拉偶尔想起自己早年登台表演的辉煌时刻都感觉恍如隔世。而那个负心的情人留给她的珠宝早已在颠沛流离中典当殆尽，她的石榴石耳环、金戒指、珍珠挂链等首饰一件一件地变成当票。漂亮的衣服穿破了，玛拉就用不相称的平价布料补上。到现在她只剩下那张冒用他人的人种证明和一个不听话的熊孩子。对了，床下的地板层里还埋藏着高迪寄来的金币。但是即便再困苦，玛拉也不想动用这笔财富。她知道在战争年月纸钞贬值飞快，刚才盖勒特塞给自己的那沓钞票或许可以交这个月的房租，但等到下个月恐怕只能买几袋面粉了。黄金则是永远保值，玛拉还指望着这些金子将来给儿子成家用。她看着盖勒特漂亮的脸蛋，心里却明白没有哪户人家会把女儿嫁到这样贫穷的家庭，但高迪留下的金币却可以让盖勒特摆脱这个窘境。

货币贬值、物价飞涨或许还不是玛拉所面临的最大困境。眼下的慕尼黑已经乱成一锅粥，玛拉那个犹太东家戈德斯坦恩一家既然已经逃难去了，那么就没人给女工们支付工钱，玛拉等于失业了。可眼下的慕尼黑大多店铺都关闭了，因为它们的老板基本都是犹太人。日耳曼人的工厂又几乎家家都在闹罢卝工，什么零工都没法打了。

白天街道上经常可以看见犹太人驾着马车带着妇幼老弱大批大批逃离这个城市，这些狼狈不堪、受到战火重压的可怜人手里提着祖传的银餐具和水壶跑来跑去。他们真是死到临头都忘不了可怜的、几乎被抢劫殆尽的财产。

一到晚上卝街区墙壁就贴满了诅咒犹太人或者反抗标语的海报。玛拉在夜里做街头流莺的时候甚至看见过不少犹太青年暗地里交接枪卝支，这种行为在当时是绝对违法，被抓卝住铁定要被枪毙的。对此玛拉只能当看不见，一面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儿子太小，还不会和这些武器扯上什么关系。

玛拉早先因为图便宜，租住了现在他们母子容身的破公寓的顶层阁楼。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这栋膳宿公寓离犹太人聚居区非常之近。可是远离犹太人的房子都太贵她付不起租金，玛拉又不敢搬到慕尼黑底层肮脏混乱的红灯区去住。即便是玛拉的同行，那些晚上沿街揽客的妓女们在没生意的时候也会聚在一起忧心忡忡，上至五十多岁的妇人，下至十几岁的嫩雏都在担心德国大兵在扫荡犹太人的顺便把她们也一窝端了。这些妓女们只要三三两两碰到一起，就没有不叽叽喳喳议论这些事情的。战火席卷过的城市都是人间地狱，至于犹太妇女的命运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大家私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玛拉费力地挪动身子，把染过又褪了色的裙裾撩到大卝腿上。夏季晚上真是又热又冷又粘哒哒的，她闭上眼睛等着盖勒特吃完饭，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

就在这时，一枚炮弹从天而降，落到公寓外的街心上去了。

吓了一跳的母子俩一跃而起，扑到窗口想看个究竟。朦朦胧胧的天上映出可怕的红光，许多模糊的黑影在什么也看不清楚的路上互相追逐，不时放出一阵又一阵枪声。这其间还夹杂着惨叫声、辎重车辆沉闷的滚动声以及军队走过的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纷乱杂杳的喧嚣无不是从公寓后面的犹太人聚居区传来的。很多民房燃起了大火，狼狗在街头乱窜，啃噬着被打死的犹太人的死尸。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门声，几乎把母子俩的耳膜都震破了。玛拉扭头一看，只见门外一柱令人魂飞魄丧的枪烟冒了出来。在这震颤神经的枪声中，玛拉听见了自己的儿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她低头一瞧，只见脸色死一样苍白的盖勒特死死抓卝住自己的胳膊，几乎要把布料撕扯下来。这小暴徒此时像条失群的狗，疯狂地瞪着眼睛，被枪炮声吓得几乎要嚎丧起来。

看到盖勒特吓成这样一副可笑的样子，玛拉反而镇静了下来。这个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此刻只想往母亲裙子底下钻。

玛拉赶紧一把拉开墙边的柜子门，以前她不得不在家里接客的时候盖勒特曾无数次躲藏在里面。她把孩子推进去，又拿几件旧衣服盖住小家伙的脑袋，指望这样就可以遮住他。玛拉的语气紧迫但也很温柔：“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动，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拿出你埃利希叔叔的样子来！”

最后这句话似乎对孩子有着神奇的魔力，原本死死抓卝住母亲裙摆的盖勒特就这样松开了手。

“那你去哪儿？”盖勒特的声音如同一只落进罗网的小动物，他的脸因为恐惧而苍白如纸。

“妈妈和你在一起。”玛拉说着又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柜门。

玛拉听见楼下邻居的住家已经是一片嚎哭。那些大兵蜂拥而至，粗野地用刺刀划破枕头和布料，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犹太人的珠宝或者武器。她焦急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到了窗边那一直拖到地面的长窗帘。尽管上面满是精心织补的痕迹，磨得近乎透明，但是此刻它的价值远胜一整船丝绸。玛拉迅速跑过去躲到窗帘后面把自己隐蔽起来，同时她双手合十向圣母祈祷但愿这些强盗谁也不会发现他们母子藏身的地方。

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窗帘后和衣柜里的藏匿者都屏住了呼吸。那些荷枪实弹的德国大兵闯了进来，很快房间里就开始羽绒漫天飞舞。

盖勒特藏在柜子里，他的眼睛透过柜门上一道裂缝向外窥视。他看见这些士兵不由分说地在阁楼里肆意劫掠和破坏，吓得牙齿都跟着捉对儿碰撞和打颤。蛀孔斑斑的栎木家具被穷凶极恶地拖来拖去，陶瓷杯盘和镜子也被砸得粉碎。

“妈卝的，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找到贵重物品，一个士兵大声骂骂咧咧起来。

“呵，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还有肉吃？”另一个士兵用木头汤勺舀起汤锅里的煮土豆瞧了瞧，又朝地面狠狠一摔。

盖勒特看见那些肉块、胡萝卜和土豆连同汤汁直接倾泻在粗糙的地板上，第一个反应是痛彻心扉，接下来一股怒火从腹腔燃了起来。他和妈妈就指望着这点食物充饥，现在却被这些天杀的强盗随随便便像倒猪食一般倾倒在地上，这使得盖勒特气得浑身发抖，连胃部也跟着一阵痛苦的痉卝挛。但他没有做声，只是厌恶地盯着那些士兵把铜烛台以及几串玛拉的廉价首饰偷走。但是等盖勒特注意到一个领头的军官走近放在屋角的花盆时，他的心提了起来。

哐啷一声，盖勒特赶紧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紧接着他惊恐万状地发现他藏在花盆底下的、埃利希叔叔送给他的那把手卝枪被缴获了，顿时惊得魂飞天外。

“那是我的枪！”

大兵们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这个稚卝嫩的声音从何而来，紧接着就看见一个金毛小鬼从藏身的衣柜里蹿了出来。他的头上挂着一条补过的袜子，眨眼间就扑到了刚捡起手卝枪的军官跟前：“它是我的！”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惨叫从窗帘后面传来，玛拉猛地扑向她的儿子，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了盖勒特肩膀上的肉里，拼命想把他拖回来。

“好哇！我就知道这里有不缴枪的犹太抵抗分子！”那个军官沙哑的声音得意洋洋地轰隆作响。“犹太男人都跑光了么？竟留下女人和小孩儿看家？”

“我们是雅利安人，先生。”玛拉一面拼命想抱住不断挣扎的孩子，一面声色俱厉地回敬道。但由于小家伙扭动地太厉害，玛拉整个身体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

一时间没人说话，那个军官在母子俩的金发上打量了片刻。

“不是犹太人？那为什么藏起来？私藏武器可是重罪！”军官上前一把将玛拉和盖勒特扯开，把那个狂蹬乱踹的金发小子直接拖了过去，就像拖一只刚捕到的兔子。

“你要干什么！放开他！”玛拉喊道，她还尝试着想把孩子抢回去，却被一掌推倒在地。盖勒特立即嚎叫一声猛扑到与他体格悬殊的敌人身上，居然出其不意地将对方扑倒了。小拳头雨点般落在抓卝住他的那个军官胸口上，他又蹬又挠，如同发疯的小豹乱啃乱咬。

“喂！你们！”那个军官狂怒地朝围观的手下们喊道，“把这个鬼叫的小暴卝乱分子拖到院子里给我就地枪毙！”

谁都没有注意，就在这时停在窗外的一只琥珀色眼睛的乌鸦突然振翅飞走了。

盖勒特看见有人来抓他，立刻像踩了弹簧似的跳起来扑向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