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绯

经年之后再看《简·爱》总会有些新的看法。简·爱不受舅妈里德太太待见，很大的原因她的存在就是原罪。尽管故事刚开始的时候，简·爱的舅舅里德先生就已经死了，可是他的阴影却依然笼罩在盖茨黑德庄园。

从原著的很多细节可以看出，里德先生生前很可能是个专横的男人，或许跟罗切斯特先生有点相似。简·爱的母亲简·里德由于下嫁穷牧师导致家里跟她断绝关系，她的这个哥哥就坚决反对，足见这位里德先生相当有主见，还能顶得住压力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里德太太与里德先生感情好不好很难说，我想他们之间应该感情可以，不然里德先生不会在临终前让里德太太抚养简·爱。但是里德太太也确实有对里德先生不爽的地方。里德太太去世前的那段日子里流露出这种抱怨，或许这些话憋在心里很多年，她是死到临头才敢说出来。

里德太太自称她讨厌简·爱是因为讨厌她母亲，而这位简·里德小姐偏偏非常讨哥哥的喜欢。有多喜欢呢？她死的时候，里德先生这样专横的男人居然能哭得像个傻瓜，而且不顾妻子的反对坚持把外甥女接到家里来。这种哥哥对妹妹的喜欢可真是有点高度了，不过一个人爱的精力是有限的，里德先生把自己的热情过多得给了妹妹和外甥女，分给妻子儿女的爱自然就少了。

何况自古以来妯娌的相处就是个难题，简·里德去世这么多年，里德太太对她的回忆还是讨厌，足见当年的成见有多深。但是在盖茨黑德，里德先生显然是一言九鼎的，里德太太也只有服从的份。自己讨厌的小姑子的遗孤要搬到自己家里来，里德太太头一眼看到这孩子就讨厌。其实这里并不对，里德太太明摆着在从未见过简·爱的时候就讨厌她了。

    “我一直讨厌她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很讨他喜欢……他（里德先生）一定要把孩子领回家，尽管我求他送给别人喂养，由我们付抚养费他也不干。我头一眼看这孩子就讨厌，她完全是个哭哭啼啼身体有病的小东西！……别的孩子哭就放开喉咙哇哇大哭，而他却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哭得好讨人嫌……”    
——摘自《简·爱》第二十一章‘里德太太提起孤女简·爱时的评价‘  

  
1996版《简·爱》中的里德太太 

里德太太也愿意退一步，只要把孩子送给别人抚养，她和里德先生出抚养费也可以。但是即便如此里德先生还是拒绝了，并且在病重期间让人一次次把外甥女抱到跟前来，足见他对妹妹感情有多深。自己的两女一子不喜欢小表妹，里德先生就大发脾气，好像简·爱是他亲生的，约翰、乔治娅娜和伊丽莎白反而是抱来的一般。

  
2011版《简·爱》中的简·爱与萨拉·里德太太 

当一个母亲辛辛苦苦承受着三次分娩的巨大痛苦带来的三个儿女，居然比不上一个外来小孩受丈夫的疼爱，何况外来小孩的母亲是最讨丈夫喜欢的小姑子，里德太太的心情可想而知。里德太太不是圣人，她对丈夫有意见，甚至欣慰自己的儿子像娘家吉布森家的人，足见里德太太心里对丈夫已经很抵触，想在某种意义上与里德先生分开。事实我们也看到，约翰·里德这个无赖，跟他父亲的声望相比，真不像是亲父子。

但无论如何，里德先生对妻子的影响力始终存在。他死后，里德太太没有改嫁，一个人撑起家业养活三个儿女和那个不讨喜的外甥女。简·爱最大的伤害是她在盖茨黑德这样一座别人羡慕的大房子里生活，过得却是精神极其痛苦的日子。里德太太虐待她，外人还认为简·爱应该学会感恩，何况家里人都经常这样给她洗脑。

简·爱曾想过在济贫院生活也强过住在里德太太的屋檐下，英国的济贫院是什么样？我们在《雾都孤儿》《大卫·科波菲尔》中可见一斑。所以不了解详情的人，大概以为简·爱没去济贫院却和里德太太住大房子是太幸福了。可事实上所有人都不痛快。

    我与盖茨黑德庄园格格不入。我跟谁都不像。我同里德太太、同她的孩子、同她选中的仆人，都没有协调的地方。他们不爱我，说实在的，我也不爱他们。他们没有必要热情对待一个与他们谁也没有共同感情的人，一个无论是个性、能力、爱好都大相径庭的异种人，一个不会迎合他们兴趣、不会使他们增添欢乐的无用之人，一个对他们的虐待越来越气愤、对他们的见解越来越鄙视的讨厌家伙。    
……    
（里德先生）在弥留之际还要里德太太答应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带大。十有八九，里德太太认为自己是信守诺言的，而且就她的秉性而论，我敢断定，她也是信守了诺言的。我毕竟不是她自己生养的孩子，并且自她丈夫去世以后，和她再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个碍手碍脚的外来者罢了，她又怎么能真正的爱我呢？被一个勉强许下的诺言所约束，不得不做一个自己无法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看着一家人永远要让一个外来者夹在其中，对她来说，无疑是最伤脑筋的事。    
……    
她（里德太太）活着时一直恨我（简·爱），她到死还依然恨我。  

里德太太讨厌简·爱还有一个重要的诱因是她最后一次大反抗，其实在此之前这是有预兆的。简·爱在气急了的时候拿出里德先生的名头来，在宗教氛围浓厚的家庭，死人的威慑力还是很强的。简·爱认为里德太太内心相信自己是信守了对丈夫的诺言，此话如此勉强，说明里德太太也知道自己做得并不好。她对死去的丈夫还是怀有愧疚和恐惧，所以害怕简提起里德先生来。

    “如果里德先生在世，他会怎么说？”我情不自禁地问道。我说几乎无意，是因为我的舌头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句话，完全是随意倾泻，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咕哝着说。她平日冷漠平静的灰色眸子显得惶惶不安，露出了近乎恐惧的神色。她从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着我，仿佛真的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个孩童还是魔鬼。这时，我骑虎难下了。    
“里德舅舅在天堂里，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妈妈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便定下神来，狠命推搡我，扇我耳光，随后二话没说扔下我就走。在留下的空隙里，贝茜喋喋不休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说教，证实我无疑是家里养大的最坏、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我确实觉得，在我胸膛里翻腾的只有恶感。    
——《简·爱》第四章  

其实简·爱的问题，正是里德太太心中最害怕的问题，她害怕死去的里德先生，显然里德先生生前的专横给她留下了阴影。里德太太还是很在意外界给她的评价，如果她真把简·爱送到济贫院，外界肯定会议论纷纷责备她，会说她刚刚在临终的里德先生跟前发誓要抚养外甥女，结果等丈夫咽了气就把外甥女扔掉违背自己的诺言和死者的遗愿。这样的“恶妇”口碑里德太太承受不起，她临死的时候最最担心的就是死后受到丈夫的责备。在信仰上帝的国度，这种事情被十分看重，里德太太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急着做忏悔，免得因为此事灵魂不得超生。

  
2011版《简·爱》中里德太太的临终场景 

把里德太太搞得这样被动，全是因为简·爱啊，她怎么能待见她？一个害得自己差点要下地狱的女孩子，自然会被里德太太看作魔鬼，而不是普通孩子了。

继母确实难当，但即便用继母的标准来衡量，里德太太做得也是很差劲的，这点她心里是明白的，因此格外害怕自己声誉受损。在简·爱威胁说要在学校里曝光舅妈虐待她的事情后，里德太太还专程来找她和解，希望简跟别人说自己是她的朋友，并且感激她。

里德太太希望简·爱给外人的印象是感谢舅母这个女善人，但是她确实没干出什么值得简感激的事情。自愿抚养简·爱的里德先生，而且简的用度明摆着不需要几个钱，和表哥表姐们差得远。里德家境殷实，出身豪贵，而且我看大半都是里德先生留下的地产养活这一家子，实在不差简·爱这么个小鸟大的女孩多吃一口饭。简衣食简单，连看病也不过是仆人标准，上学是慈善学校（掏腰包也不过几个英镑罢了），简·爱长大后自己找工作，里德太太既不花钱也不费心，说白了她并没有在外甥女身上花费很大的精力。

里德太太对简·爱的恨是拧合了对死去的丈夫和小姑子的重重抱怨的，他们留下了这个烂摊子，里德太太却硬着头皮收拾。简·爱童年最大的阴影是被关在红房子那个闹鬼的屋子里，对里德太太来说那里却是她烦恼的根源。红房子是里德先生断气的地方，里德太太在那儿很不情愿地接过了外甥女这个包袱，从此度过十年与这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压抑生活。

    房子里难得生火，所以很冷；因为远离保育室和厨房，所以很静；又因为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进去，所以显得庄严肃穆。只有女佣每逢星期六上这里来，把一周内静悄悄落在镜子上和家具上的灰尘抹去。还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大橱里某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这里存放着各类羊皮文件，她的首饰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肖像。红房子的神秘，那种使得这房子富丽堂皇、却有着冷清气氛的魔力，全在于“她亡夫”这最后几个字上。    
——《简·爱》第二章  

里德太太把简·爱关在红房子里显然有很大的象征意义，她把外甥女和死去的里德先生、那段勉强的诺言和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统统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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